以茶行道

澳門首家的中日茶事空間,由澳門首位獲得日本江戶千家流茶道證書的茶人打理。茶道館目前暫停營業,想喫茶可到南灣或三盞燈的汴京茶寮。

2018年1月29日 星期一

【汴京人故事 - 無事常相見】



這是店主好友邢悅以渡船街汴京茶道館,與店主茶道老師在東京教室為題寫的散文,是本屆澳門文學獎的得獎作品。如果喜歡汴京及這文的話,歡迎轉載及謝謝各位支持!

  二零一四年,初冬,有幾把聽似閒雜尋常的聲音使我無法忘懷。

  奉茶人在榻榻米上來回踱步的摩擦聲,幡然安坐,把茶入、茶巾、茶杓、茶碗悉數放諸左右,把疊好的袱紗打開又折成方寸,擦拭器物;茶筅置於碗緣,放下,驟然一響,手腕一轉,再放下,又一響,提壺注水,茶筅上下往復,刷刷幾聲,稍息點成一碗薄茶。

  亭主與賓客目下唯一的互動,就是將茶碗從袱紗上輕輕一轉,放在榻榻米,由客人自取,客人拿起,敬天,又一轉,如此轉出與轉入,為了避免喝茶時不潔之口弄髒茶碗的花紋,又如婉轉的敬謝之心,美事不作喧譁,唯有一捧入懷,三四口喝盡,再俯身手臂貼著雙腿,從內到外翻覆細看茶碗的印鑑和花紋。

  日子如器,有茶就是好日,不見得每事誇飾,或許是淡泊之器更使人心神致遠,千利休才捨離華麗的器物,見過千花萬樹之後,一葉歸一葉,你不能移到別處去飄。想起中學時代上學每日途經的鏡湖馬路,爬坡時抬頭看巍峨的木棉樹,汽車在路上如闊袖探物,呼嘯而過,偶爾有寬如書頁的葉子在前面路心處墜落,清道夫會順勢把它們帚疊一處,我一邊走著,和同學閒話,無足輕重的唇舌之間,原來在路上的我們就在這七零八落的枯榮世界。與此相比,賭場酒店的金光大樹,議事亭前地的冬日燈飾,滿眼變幻,電光色彩的藩籬,它只有熄滅,連凋零的氣息都沒有。

  電影《一代茶聖千利休》中有一幕,千利休拉開朝向庭院的門,擺好的盤子,一勺水倒在盤中,映照皎潔的月光,織田信長看了,便把袋中的黃金拿來打賞。如果內心有了浮誇動念,那麼面前的茶,盤中的月,目下的葉,床之間的書法,還有因時節而準備的花,一期一會,都因為過於枝蔓的心而毀了。

  不曉得偶爾夜來的客人獨坐廣間的心情,是否與我同樣,一室半盞,逢著雨天,聽簾外潺潺,對比街衢外紛擾的人情冷暖,原本苦悶得難以脫身,不料隨著外界與內心的點滴糾結,頃時便有了以水激水的呼應,也許當下我還是沉默的,凝視自己的茶杯,其實沒有嚥不下的風波,當我意會不絕的水比我還要雄辯,我只能萬事皆罷,一杯滿,一杯空,如此而已。幸好的是,茶館有廣間也有閣樓,有時我想躲過喧鬧,純粹偃坐牆邊,大有陶淵明「審容膝之易安」的適然,連耳語都不自覺滅了,直至梯間有人來奉茶,聽似有來路的疏落的聲息,反而教人心安。客人散去,狼藉的是桌面,收拾過後,半夜的渡船街還繼續傳來幾把生活的聲音,牛雜店的剪刀聲,單行道上垃圾車疾馳而過的聲音,還有閣樓風爐裡沸騰的水聲。茶人用柄杓勺水,反覆練習,我在旁邊寫字,歲末,都不是一個教人激昂的時候,等閒無事的冬夜,勺水、捉管,若不曾覺得有適意在胸中消磨,斷不會認為這麼簡單的事情明確又可愛。

  聽說舊日新橋區有橋有船,五月還能夾岸看龍舟,並非如今的單行道,傍晚下班還會堵車。有時我從永樂戲院經過大纜巷再轉入青草街,有時沿著汽車順行的方向,徒步逆行,有一種時光逆流,世事迷離的想像,想想送客若慢得過行船,也能寒喧幾句,如今行車的渡船街,各人一廂,手機一按一滑就能留住音訊,更毋須一坐半晌,喫茶聊天了。蓮溪流水已不復見,石敢當行臺只偶爾見路過的街坊善信上香,香火不及人氣,在新橋區漸漸偃旗息鼓。倒是再走幾步,永樂戲院蓮溪廟外,夜來,還有收音機播著老歌,鑊氣十足的大排檔,天光,有人聚集成墟,擺賣聊天,做回收的又多了兩三洗衣機、電視機,彷彿從畫面和像素看到生活的矛盾與湊合。

  石敢當廟外的街角還有一個高大的紅郵筒,在小學時代,老師教我寫信寄信,信裡記得要向別人問好,要懂得人情冷暖,第一次投遞就在那裡發生的,後來換成小郵箱,如今更想不起它的用處了。

  「但使殘年飽吃飯,只願無事常相見。」杜甫曾寫詩贈友,記載情誼,不僅茶飯之恩,我想更藏著顛沛,藏著國事家事,貧病和志向,人生的種種遭遇。吃飽,能聽得到對方的音訊,安好,便好。
  在已不見渡頭的渡船街茶道館,或是小閣樓裡,喫茶聚首,要是沒有機緣,連相聚一刻都沒有,更不會像我記得的某個夜晚,當我投目在外,剛好遇到有人倒車,向茶館瞟了一眼。我轉身便向茶人說,要換得陌生人回首的店,若不是「水滾茶靚」,一盅兩件,能夠使人飽吃打卡,你這裡到底什麼葫蘆賣什麼藥?如此閒話一提,我們也沒深究,只覺得若無此時無地,何來相遇的機緣?

  再說,去年冬天隨友人到東京參加江戶千家的孤峰忌,初到白井彌生老師在神田的茶室作客,傳統日式樓房與現代化的建築物相比,過一道趟門,如踏進另一段光景,床之間掛著百多年前掌門所寫的書法,面前擺放著三百年前孤峰掌門親手製作的茶碗,如此登堂入室,既是一期一會,也可謂鑒古察今了。茶會後,我們沿淡路坂走進地鐵站,沒入地下,人潮移動,相比昌平橋下的居酒屋,對岸有列車準備駛來,月台上零星的上班族,守候空悠悠的鐵軌,身為旅人的我也頓時心生寂寞。

  小雪節氣後,在新宿街頭逢著初雪,我和友人分頭回程。坐在新幹線列車上,風雪兼程,雪落得更廣深更厚了,我拍下照片,與友分享這場初雪,然而凝視良久,這茫茫的雪意到底意味著什麼,最先是沒了腳,沒了自行車,沒了汽車,漸漸地屋頂只冒了個頭。

  天高地廣,想起江戶千家雪輪狀的袱紗家紋,剛巧人生中的兩個無事的冬日,在渡船街,在千代田,兩處喫茶,憑藉雪意飲下的,止不住,也留不得,也可能是一片冰心,淡泊而合乎心意,正如千利休對他的弟子說:夏季有涼意,冬季有暖意。